卢玦重回京城,是在十年之后。
阔别数载的长安城,仍旧气势恢宏,在碧青色的天幕下,显得格外瞩目,是多少左迁士子魂牵梦萦之地。正所谓举目见日,不见长安。
“衮州度支……”宣室殿述职,御座上的人却沉默得异常,卢玦心中忐忑,鬼使神差地抬起头,却只看到御座上君王莫辨的神色。皇帝继位已有十数载,出名的喜怒难测,且脾性暴躁,也有臣子见到皇帝被其脸色吓得不敢说话的。
宣室殿屋檐高大,朱墙绿瓦,向来是君臣问道之所。殿内帘幔低垂,君王高坐,宦官宫人侍奉左右,大气也不敢出。卢玦声音虽不大,却字正腔圆,在殿内四处回响,梁有余音。
“卿有大才,屈居南蛮之地,可惜。”李烈终于开口,声音如金玉击石。
李家的皇帝,个个好相貌。李烈的面容,隐在衮冕数串玉旒下,看不清楚。李烈御极已久,一言定人生死,便如猛兽一般,教臣子害怕。此刻端坐明堂,像一只巨兽,盘踞在御座上。
卢玦闻言只得再拜,嘴里说些“诚惶诚恐”的官样话,眼神却格外清明,似乎脱口而出的言辞,根本不过心上。
李烈略微颔首,早有左右奉茶,为卢玦备下蒲团。卢玦见状,只得向前膝行几步,端坐在蒲团之上,左手搭在木扶手之上,右手端起茶杯,才饮了一口,连忙起身行礼,低眉顺目,道:“谢陛下赐茶。”茶是明前贡品,自然是好茶。可惜卢玦在苦寒之地太久,舌头已品不出贡茶的精妙之处。
卢玦不敢过于名目张胆地凝视君颜,竖起耳朵,只听见李烈又说,“卿,暌违数年,憔悴许多,是寡人之过。”言辞间,竟然听出了几分惆怅。
承旨在帘后奋笔疾书,记载君臣相见的只言片语。从御座上望去,只见卢玦年约三十许,面容清癯,两鬓微霜,显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态。可是双眉如黛,两眼有神,神情格外倔强,增添几分精气神。身着白鹇图案绿色朝服的边角与地面几乎融为一体。
卢玦只得说:“臣蒙陛下隆恩,在外任十年,识得民间疾苦,是为社稷效力,不敢心生忧惧。”卢玦勉力控制住左手无意识的痉挛,只将双眼望向身前的青石板,深吸一口气,终于平静下来。
“君恩……”李烈低声沉吟了一会儿,说,“如意儿,送一送卢卿。”
卢玦心头一跳,曹如意乃是御前总管太监,等闲不会被支使去做这些迎来送往的事。
述职已毕,卢玦心知别样抬举必有反常,待两人行至阶下,说:“中贵人,不知陛下此次召见,可有什么深意?”说罢,从左边官袖口中摸出一块玉佩,强塞到面前红衣内官手中。
曹如意推拒再三收下,一张白净面皮堆起笑容,为难地道:“陛下的心思,做奴婢的,怎会知晓?只是陛下一向看重大人,尽管放心。”
卢玦提了提绿袍,攥了攥腰带上的佩玉,不敢太明显地擦一擦后背上惊出的冷汗,直奔宫门而去。
卢玦走后,曹如意在一旁等着,见皇帝没有下旨意的意思,试探着问道:“陛下,太傅还见吗?”原来,李烈之前已经安排好要去见太子太傅,谁知卢玦走后,李烈陷入了沉默,曹如意见状,担心皇帝是忘了,只得提醒一句,毕竟,臣子还在外面候着呢。谁知李烈摆摆手,一边旋转左手大拇指的碧玉扳指,一边问,“不见了,让高卿回去。秃驴和牛鼻子老道还在宫里吗?叫一个过来。”
李烈问的是重阳节前在宫中做法事的得道高僧和天一教的道长,曹如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提到这些人,还是回答道:“现下正好在宫里,奴才这就去请。”
“回来。”李烈喊了一声,将走至门口的大内总管叫回来,说,“罢了,别去请了。问你也是一样的。如意儿,你觉得卢玦怎么样?”皇帝的眼眸幽深,面色疑惑,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事,可是南面为君,富有四海的君主,又会有什么难处?
曹如意虽然早已习惯自家主子出其不意的性情,可是这问话,却仍旧是摸不着头脑。只得迟疑地回答说:“卢大人?昨日刚点了太子少傅的卢大人?奴才听闻,卢大人在地方上是出了名的廉洁自律……”
“不是问你这个。”李烈不耐烦地打算道。卢玦在地方上的作为,李烈虽然不管朝政,但是大抵官员是个什么样的人,他还是心里有数的。只是廉洁自律又怎么样,朝廷廉洁自律的官员还少吗?
曹如意一边觑着李烈的脸色,一边“咦?”了一声。李烈对廉洁自律的评语不满,可是这难道不是作为君主对臣子最为关心的品质吗?
“朕一直忘不了他。如意儿,朕该怎么办?”李烈叹了一口气,道,“罢了,朕和你说这个作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