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娜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妈妈去世了。”谢菲尔德停顿一会儿,又用大拇指为她擦掉一颗流下的眼泪,“节哀,安娜。”

    安娜有些迷茫,心里空荡荡的,说不出是什么感觉。

    她没明白“去世了”是什么意思——倒不是她的智力一下退化到连“去世”都不懂的程度,而是布朗女士离开太久,一时间,她竟没反应过来,“去世了”和“离开了”的区别。

    她心中茫然,眼泪却一颗接着一颗,扑簌簌地掉下来。这陌生的感觉叫她惶恐,叫她害怕。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,绕开谢菲尔德,朝楼梯走去,想回到自己房间。

    奇怪,太奇怪了。明明是大夏天,她却像往冰窖走一般,每走一步,就忍不住打个寒颤。她抱住胳膊,胳膊竟然也被冻出了鸡皮疙瘩。

    一定是身体出问题了。她快步跑进卧室,反锁上门,扑到床上,盖上被子。

    然而还是冷,浑身被冻僵似的冷。她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——具体是哪一年,忘了,只记得那年冬天格外的冷,街上行人寥寥无几,于是布朗女士的生意也是格外的惨淡。她们拿不出钱,暖气被残忍地断供了,房子顿时变得又湿又冷,袖子和裤腿可以拧出来一把冷冰冰的水。

    布朗女士一直骂骂咧咧的,隔空没收了管理暖气的人的家产,把他们赶到了冰冷的大街上去。骂了一会儿,她撑不住了,抱着安娜,裹着毛毯,蜷缩在旧沙发上,哆哆嗦嗦地看电视。

    安娜人小,不需要多少热量,被她搂得暖烘烘的,背上几乎出了一层黏答答的热汗。但她不想离开,妈妈的怀抱让她觉得安全,仿佛回到了子宫般安稳舒适。

    现在,她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,甚至把柜子里的羽绒被都翻了出来,却还是冷。

    妈妈的体温永远离她而去了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她的心脏终于感受到了迟来的痛苦。

    一颗汗珠沿着她的额头,流到她的眼皮上,混合着泪水打湿了床单。原来,她并不是不热,而是暂时失去了知觉。

    她一把掀开被子,望着天花板的吊灯。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,却模糊不了她的听觉。夏天到了,窗外全是喧嚣的蝉鸣、林涛声,她却觉得这声音还不够大,没能把她脑中的嗡鸣声盖过去。

    其实,布朗女士死了还是活着,好像没什么区别。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讨厌她,安娜却能感觉到,布朗女士并不喜欢她,甚至有些憎恨她——假如没有安娜,她可以省下很多钱,把自己打扮成高贵的名媛。

    可艺术老师告诉她,人只要活着,想法就会改变,所以演员在表演的时候,千万不能把人物演得一成不变,要表现出他们变化的轨迹。

    变化是人物的灵魂。

    安娜一直记着这句话,冥冥中期盼着,布朗女士的想法能改变。但是现在,她死了,人生永远停留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,思想也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刻。或许,她到死都认为安娜是个小拖油瓶,都在庆幸离开了她,迎来了崭新的人生。

    她没办法再和布朗女士说话,告诉她,自己已经有了当小明星的潜力,也没办法再询问她的近况。她变成了一座不言不语的墓碑,彻底和安娜断掉了联系。

    可能这就是人们无法面对死别的原因吧,分离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再也没有相见的可能。

    安娜终于攥着心口,呜呜痛哭起来。

    和在台上的呜咽不同,这一回她是真的伤心,真的难过,哭成了动物似的嚎叫。感官姗姗回到了体内,她热得满头大汗,腋窝和膝弯全是湿漉漉的汗水,整个人犹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。她一边嚎啕大哭,一边在床上翻来滚去,把床单滚成了一幅深灰色的地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