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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近黄昏时分,金夫人在家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她早已过了知命之年,再如何保养得当,终归也不能与年轻时相提并论了。但她是公认的有福之人,金家家底殷实,金光善虽然在感情方面不靠谱,经营家族却挑不出错,金子轩更是事业有成,礼孝父母,不论从何种方面而言,金夫人都算得上世家中最令人艳羡的掌家女主人。
可本该是与孙儿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,金夫人近来却没了那种心情,尤其一看到金凌,脸庞上就不自觉地带起几分愁容。几月前,金子轩向她坦言要与江厌离离婚,金夫人先是震惊,继而陷入了极度的愤怒。她引以为傲的儿子,她满心以为与丈夫不同的儿子,竟然视婚姻为儿戏,走了他父亲的老路,甚至比金光善更加心狠,决绝地预备即可终止这段婚姻。
金夫人把儿子痛骂了一顿,警告他打消离婚的念头,同江厌离修复关系,不要做出令妻子心寒的举动。但金子轩远比她想象中要执着得多,几乎每天都跑来劝说父母。金光善对此没有太多反对意见,金夫人却始终不松口,坚决不同意儿子的离婚要求。母子俩的僵局拖了半个月,眼看时间越拖越长,金子轩终于坦白,他早在青春期时,就有了想与之相伴一生的心上人。
而当江澄的名字从儿子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,金夫人犹如晴天霹雳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这是一场积年累月的暗恋。金江两家结盟很早,金子轩又和江厌离定下了娃娃亲,金夫人理所当然地认为,两个孩子互有好感,必定能成就一段良缘佳话。她从未往别的方面考虑,也就忽略了儿子情窦初开之时在想什么,在看向谁。金子轩跟江澄的关系一直不错,少年时就特别喜欢跟未来的小舅子待在一起,金夫人对此只觉得欣慰,她哪里能想到,生性骄矜的儿子眼界极高,只有这一个,让他挂念了这么多年,直到现在,还牢牢地记在心里。
金夫人满脑子都是儿子坚定的面容,双目一转,目光闪烁地望向今日的来客。
江澄正坐在她对面,迎着她的视线,微微抿了抿薄唇。他长得实在很像母亲,金夫人从前只觉得他异常漂亮,今天她却头一回注意到,江澄完全继承了虞紫鸢的特质,他身上的每一处,都隐隐能看到虞紫鸢的影子。但他又是不同的,金夫人望着他,脑中一阵恍惚,似乎年轻时的虞紫鸢就坐在她的眼前,可当她想将二人的身影重叠,却徒劳地发现,他们的确是两个独立的,并不能一概而论的个体。
“金姨。”
江澄低低唤了她一声,顿了顿,像是为自己定了定决心,接着道:“我今天来,是想跟您坦白一件事。”
金夫人依旧望着他,没有接话。
江澄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,与自己的亲子也没什么不同,出于他的体质与遭遇,金夫人对他还要格外关照些。可江澄今日的来访无法给她带来多少欢欣,相反地,她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小辈,甚至不知不觉间,生出了些许陌生的心虚。
屋内的气氛有些胶着,江澄攥着手指,强迫自己与金夫人对视,“子轩哥和姐姐的离婚,是因为我造成的。金姨,是我——”
“我知道,”金夫人打断了他,简短道,“子轩全都告诉我了。”
江澄一怔,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显出几分诧异。
金子轩决意实施离婚行动的一开始,曾向他透露过进展不太顺利,金夫人始终不能接受他的要求。可没过多久,金子轩就取得了母亲的首肯,按部就班地继续下一步进程。江澄那时问过他,金夫人为何突然改了口,金子轩却含糊其辞地一言带过,只说让江澄放宽心,一切有他在,金夫人绝不会为难他们。
可江澄没想到,金子轩的方法……竟然是和盘托出实情。
“子轩……他说做了对不起你的事,”想到儿子,金夫人的喉咙紧了紧,音量低了下去,“他说,是他思念过度,醉酒后对你做了无礼的行为,又抑制不住感情,数度强迫你……他自知对不住厌离,也实在放不下你,只能选择离婚。”
江澄的眼睛慢慢睁大了,呆呆地望着她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金子轩把全部错误都揽在了自己身上,他固然是个心气高傲,不屑于撒谎的少爷,可为了保护江澄,他毫不犹豫地对母亲说了假话。金夫人对儿子的管教十分严格,金子轩这样做,既能让母亲的注意力全部关注于自己,不至于去找江澄的麻烦,也让母亲无颜面对已故的虞紫鸢,不得不同意他离婚的决定。
金子轩将江澄摆在了受害人的位置上,却给自己安置了莫须有的加害者身份。或许这想法一直在他的潜意识里徘徊:若不是那天他被下了药,强行与江澄发生了关系,江澄不会被迫卷入他的婚姻,成为名不正言不顺的“插足者”。即便江澄的回应让他无比欢喜,他的所作所为还是给江家姐弟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。他自认是加害者,是施暴人,从那天开始,他的愧疚就从未停止过。他沉浸在与江澄的情爱中,背叛了妻子,可当他决定与江厌离结婚的那一瞬间,他何尝又不是背叛了自己对江澄的感情?
“阿澄,我知道,子轩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,我没法面对你,更没法向阿鸢交代,这些天……我一直寝食难安,”金夫人叹了口气,“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,子轩是我的儿子,可我也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,不管发生什么事,你都可以跟我说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