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实说,这几句话什么意思,我一点也不懂。可能就是因为不懂,心头才漫上云海般厚重的悲伤,滚滚欺来,压得我喘不上气,非得大张着嘴巴,撕心裂肺地嚎啕。
我哭得太伤心,又太突然,在场几个人都吓坏,大气不敢出,静静看我哭。
只有老象不通人性,悠哉悠哉嚼果子,唯一体贴是赠我满怀红果。我无心去接,任红果纷纷滚落,滑过我的衣裙,像山崩地裂时滚滚泻落的山石碎灰,令我觉得自己正置身一场天雷,满目疮痍,满怀凄凉。
我想,我大概很爱我姑姑。
因为,按东山君的说法,此刻我正在跟九里共情,所谓“满怀凄凉”是她的,不是我的。虽然我也凄凉,但我只是因为斗丹宴上受挫,打不过太上老君才凄凉。那凄凉毕竟很小,比不上九里天雷滚滚,命途多舛。可我竟然因为我这小小的凄凉,共情上她那大大的凄凉,可见,在我内心深处,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,一定深深爱着她。
生来就没见过一眼的人,竟然爱到如此地步,难道我家最大的圣母心不是我弟,而要易主到我头上?
妖怪最重要是狡猾和奸诈,至于什么圣母心慈爱心,都是拖后腿的东西,一旦有了,就注定与最伟大的妖怪无缘。
事关重大,我能不哭吗?
我的嚎啕里有半数是为了这个,黑子和金翅鸟什么都不知道,我也不会告诉他们,只在心里打定主意:堂庭山,我一刻也不会再待了!老象不肯走就随它去吧,它要吃果子就给它吃个够,堂庭山的一草一木,我都不管了。最好不过如此,干干净净来,干干净净走,一点不牵扯。
所以我问黑子,跟不跟我走。
他俩是我带来的,留在堂庭山便等于堂庭山于我还有挂碍,不妥。我想好了,他俩跟我走最好,等下山,我找个好地方安置他们,他日那病姑娘一死,我就登堂入室,上门顶替,三厢情愿。若他俩不肯走,那我也行行好,当场杀了他们,然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,灰都不给堂庭山留一点。这样,我自己的情债我自己解决,也算干净。
我想得周,但没料到那病姑娘突然跪地,哼哧哼哧地给我磕起头来,说她一死不足惜,但请我务必保黑子。还说她到了阴间地府,一定会大大地念我的好,求阎王多给我添几年寿命。
我翻白眼,说我是妖怪,我的寿命不归阎王管,她想求,倒是可以帮她情郎多求几年。
我这话说得好心,不想黑子不领情。不仅不领情,还跟我生气,怨我咒他情妹妹早死。又说他要跟他情妹妹比翼双飞,死也要做一对阴间夫妻,才不要跟着我这个臭妖怪,为非作歹,惹是生非!
老实说,我虽然惹是生非,但并没有为非作歹——身为妖怪,我实在是不怎么合格,还需要多多努力、多多进步才是。
不过话说回来,黑子这话显然不是为督促我努力,而是诋毁和讽刺——这我还是听得出来的。而且我还知道,这话要不是黑子,而换了旁人(比如金翅鸟)说,我非痛打他一顿不可。但面对黑子,虽然我已经放了那病姑娘要他俩好合,但毕竟人好放情难忘,我对他总是狠不下心来,所以每每由着他欺负,半根手指都舍不得动他。
金翅鸟见我如此吃瘪还不反驳,很吃惊,接连看我和黑子,仿佛对我有了新的认识。
我深觉丢人,便想狠狠心赶紧杀了了事,可还没等我动手,那病姑娘就晕了,黑子抱着她,又是哭又是叫,半天唤不回来。实在没有办法,他便跪下给我磕头,求我把他情妹妹重新收回六合塔,还说他愿意跟着我,为奴为仆,心甘情愿。
我没料到黑子变脸如此快,又被他的请求惊到,受宠若惊,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。
金翅鸟在一旁冷哼,说早听说凡人狡猾,但没想到如此狡猾,连妖怪都能套路到。
金翅鸟是太上老君的徒弟,太上老君是修道的,绝情断欲,他门下的弟子,自然也不懂情爱。不知者不怪,但乱说话是万万不行的。我叫金翅鸟小道士,跟他说爱情是这世上最美的东西,你不懂就不要瞎说。还说黑子这不叫狡猾,是为情所困。我也不是被他套路到,而是我喜欢他,甘心情愿帮他。
金翅鸟嗤之以鼻。
我不跟他一般见识,赶紧收了那病姑娘,喊黑子走,说趁没人,速速下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