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拿手机刷了下,那家炸物店果然还在,只是店铺上光溜溜的,什么优惠都没有,只冷淡地列出所有餐品,果然岁月不改枭雄本色。
他一口气把以前喜欢吃的炸醋肉,炸排骨,炸菜粿,炸春卷,炸米糕,炸紫菜,炸海蛎,炸鸡卷统统点了一遍,看着自己已点的菜单好像在吃炸弹。
外卖骑手进来的时候,酒店服务员拦下看了单子,让酒店的人帮忙送上去,又打电话告诉电话里的人:“嗯,是您说的这个房号没错,他点的桥头那个炸物阿姨家”。
送来的时候,满满一个纸袋子,许炽诚还没开始忧愁吃不完,隔壁的门就开了,食物界的先知李香染大踏步走了过来。嚷嚷道:“许炽诚,我求求你做个人吧!我在房间都能闻到满满的香味。你自己吃独食,让我啃面包?”
说着也不等许炽诚同意,径直进了许炽诚房间,边夹着炸得金黄的鸡卷吃得满口油边感叹:“天啊,天干物燥,这里树怎么一棵棵绿得好像叶绿素要蹦出来,连食物都这么热情。真真是年轻人的食物,是南方人的食物……话说我吃的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?”
许炽诚说:“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吃下去了,也不怕被我毒死。”
“你愿意毒死我,我都甘愿赴死。这玩意太好吃了,到底是什么东西?”
“是精选的猪肉碎、冬笋、荸荠裹着地瓜粉用油皮包了,先蒸熟了再油炸。”
“那为什么叫鸡卷?鸡在哪里?”她夹了炸醋肉,发出一个许炽诚未想过的天问。
许炽诚绞尽脑汁回答不出来,随口道:“可能是天机不可泄露吧。”
李香染听了觉得滑稽,又开心了。让许炽诚心情也不那么糟糕,他原本以为少年时代吃的食物,现在再吃,恐怕要失望,却没想到一吃还是停不了,看来味蕾比自己要诚实得多。
李香染吃得停不下来,吃完又负罪感十足,要去酒店的健身房跑一个小时,许炽诚便在房间里呆着,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,没有电话找自己。
他琢磨着,十年了,也许他也不是冷淡自己,只是来了个寻常故人,恰好自己事堆着事来不及打个招呼。谁能保证爱意不被岁月改变,何况少年时代的话怎么信得过。越没见过世面,发起誓来越绝对,凡事都要加上烫金的永远两字——在最没有能力的年纪用最坚决的语气说最没把握的话。
李香染运动完洗了澡又换了套黑白条纹相间的名贵衣服,生机勃勃地出现了。许炽诚打量了一下,想说像斑马,被及时制止了。
许永康来接他们,停车位不好找,他们远远找到个车位赶紧停了,许炽诚帮李香染撑伞,走在太阳底下,蘑菇状的树荫时浓时淡,如许炽诚此时的心事,他心里都能数到过了这棵树是什么店,果然。小城求岁月安稳,十年不变也是寻常事。
过了一个红灯,便走进骑楼一条街,骑楼都是沿街推出一条外廊可供行走和歇息,原本是东南亚天气炎热留下来的建筑习惯,这里百年前下南洋的人多,便把这建筑风格带了回来。许炽诚收了太阳伞,廊道上不时传来店里的空调风,一阵阵的,倒也凉快,像音符轻快的一首歌。
一会就到了宗祠,许炽诚犹豫了一下,李香染倒是先发出赞美:“好漂亮啊!你们这里的建筑颜色好浓烈,我爱了!”
虽然对于许炽诚这种本地人来说都是寻常庙宇和宗祠的建筑风格,皇宫似的红砖辉煌大古厝、大理石蟠龙石雕柱子、近乎两层楼的挑高,顶上从入门到正殿后殿,有好几层屋脊,一层上站的的两条长龙戏着中间的黄色大宝珠、又一层是两条大长龙吐出水,中间是个高而细的宝塔。四面屋角上,细长多彩的燕尾脊昂扬于蓝天,是诗经里说的:“如鸟斯革,如翚斯飞”,屋顶边沿还站着吻兽。
李香染兴致勃勃拿起手机拍照,许炽诚听到里面有很愉快的女声,这大中午的谁有这雅兴来这里参观。
许永康才想起来说:“好像天天哥带着朋友也过来了。”许炽诚恨他说得太迟,因为他已经跨进大门,刚好和正与那女生交谈的许天天四目交接。
他和许天天隔着中间一个凹下去的天井,午后两三点的阳光赫赫照下来,天井铺的石板材洗过了无数次,像是含着一颗颗盐晶,点点反射着着耀眼的光。这太阳好似慈禧害怕的照相里的光似的,一照就要摄了人的魂魄。
他隔着这样一个前几个世纪的天井看过去,久违了的许天天好像没怎么离开过自己似的,相貌浮雕似地刻在脑海里,即使看到十年后的他,对于他的相貌变迁潜意识里熟门熟路,竟然一点都不意外。
他还是那般白,牛奶似的,一头茂密的黑发黑得如极地的黑夜,带着复古的细边金框眼镜,翘着的嘴角和桃花眼里都是笑意。骨骼挺拔,看来有常年保持身材的习惯,穿着白色的天丝白衬衫挽起一点袖子,黑色的细皮带,黑色的牛仔裤,英伦布洛克雕花皮鞋。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斯文禽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