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里坡,位于北疆秦赵两国交境之处。从坡顶向西望去,是一片长达十里的旷野,故老传言此地原是一片茂密山林,自从天下四分,秦赵割地而治之后,两国均担心对方举兵突袭,不约而同将山林砍伐殆尽,十里坡之名也由此而来。曾延单膝及地,偷偷在大腿上拧了一把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长吸了一口气,朗声说道:“卑职十里坡哨卡都尉曾延恭迎统领大人。”“免礼。”孟德起道,“曾都尉长年镇守边疆哨卡,辛苦了。”曾延俯首道:“为护我大赵边疆,卑职愿肝脑涂地,万死不辞”孟德起微微颔首:“西秦军已经到了吗”“卑职离开哨卡前已经隐约可见秦军身影,估计此时已在十里之内。”孟德起对樊兆彦道:“兆彦,薛方仲也可算你我前辈,我等去十里坡下相迎如何”樊兆彦笑道:“也好。那薛方仲离开北疆时正处盛年,不知如今已是何模样,樊某真有些迫不急待了。楚将军,命军士们加快步速,我等前去恭迎薛方仲大驾。”楚铮应了声是。昨夜楚铮并未对灰胡儿之事做出明确答复,樊兆彦也似并不在意,今日见了仍是一切如常,但楚铮明白,樊兆彦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了,他并不想与自己为敌。但若自己在灰胡儿之事与他为难,樊兆彦是决不退让地。赵军三千余人马来到十里坡下,西秦军的旌旗已经清晰可见。洪文锦哼了一声:“果然是雪狼骑。儿郎们,把胸给我挺起来,莫让秦人小瞧了我大赵黑骑军。”黑骑军将士齐声领命。黑骑军与秦国雪狼骑可算老相识了,数十年来交手过多次。也曾并肩作战过几回,彼此都甚不服气,今日赵秦两国大将会面,洪文锦和卫泰料到雪狼骑定会前来,一大早就督促军士清洗马匹擦拭盔甲,决意在气势上一较高下。西秦军在距十里坡一里外停了下来,一骑从阵中疾驰而出,到了赵军阵前一勒缰绳,跨下白马一声长嘶成人形而立。只听那人喝道:“大秦雪狼骑飞云将军顾明道敬请赐教。”樊兆彦喃喃说道:“怎么还来这一手,与薛方仲往日行事之风不符啊”孟德起也是满心迷惑。似这种情形只是秦赵两国对立时才有,今日是来商谈开春后对突厥战事,秦军为何摆出一副咄咄逼人之势洪文锦按捺不住了,此次所来的黑骑军以他为首,理应由他出战。便对孟德起俯首道:“统领大人,末将请求迎战。”樊兆彦却道:“统领大人,这顾明道乃是近年来西秦军中后起之秀,曾多次在军中比武夺魁,文锦恐怕未必是其对手。”他虽与孟德起不合。但面对外敌两人还是基本齐心的。孟德起微微点头,洪文锦原本只是一校尉,到了南线大营后才提为副将。此次周寒安选中他接替偏将之位,是重其领兵之材而非勇武之力,让他去挑战西秦年轻将领中有着第一人之称的顾明道,孟德起半分把握也无。楚铮忽道:“统领大人,末将去会会这何明道。”方才樊兆彦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,薛方仲如此不按常理,恐怕多半是冲着自己来地。楚铮冷笑一声,薛方仲这般步步紧逼,不过是欺自己心中有鬼罢了。若是不断躲避反而更会惹人怀疑,不如大大方方接招就是了,大敌当前,薛方仲又是西秦元帅,无论是孟德起还是樊兆彦,总是信任自己多一些。孟德起想了想,这部黑骑军是随楚铮从南线而来,由他出战也说得过去,况且这又不是真正两军对阵性命相搏,久闻这少年勇猛过人,今日正可见识一番,便说道:“楚将军既是愿意出战,那是再好不过,只是刀枪无眼,楚将军定要小心为上。”“遵命。”楚铮两腿一夹马腹,火云驹慢吞吞地向前跑去。忽觉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传来,却是楚铮用青龙刀的刀面狠狠地拍在它屁股上,火云驹顿时精神抖擞撒蹄就跑,不敢有半分懈怠。“嘿,火云驹”秦军阵中,沈从放几乎是咬着牙说道,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搁到了左大腿外侧。那里有个深深的枪孔就是拜王烈所赐,当年他尚只是薛方仲身边的亲卫,亦是首次受此等重创,自然永生难忘。沈从放回首对薛方仲说道:“果不出大帅所料,此人想必就是那楚铮了。”薛方仲嗯了一声,看着前方默然不语。这边楚铮已来到了两军中央,朗声道:“大赵北疆大营参将楚铮,敬请何将军赐教。”“久仰楚五公子大名。”顾明道微微一笑,忽低声问道,“巧彤姑娘可好”楚铮咳嗽一声,反问道:“顾将军可是出自长安顾家”顾家是秦王亲政后新兴的几大家之一,当代家主顾维舟官至兵部尚书,在西秦军中地位仅在薛方仲之下。“不错,家父和薛帅乃多年好友,在下与巧彤姑娘亦是自幼相识。”顾明道轻叹一声,“听闻她已执意不再回我大秦,在下心中亦感惆怅。”惆怅个屁楚铮斜睨顾明道一眼,只见此人相貌英俊,手持银枪,当真是人如玉马如龙,看来也是苏巧彤的倾慕者之一,没来由的心中有几分不爽,不想再与之多废话,双手平举青龙刀:“顾将军,请”顾明道笑了笑。银枪斜指,道:“楚将军,请”楚铮也不客气,对方久经沙场,马战一道定较自己娴熟地多,手腕一拧。竟是单手持兵,青龙偃月刀在空中划了道半弧,带着风雷之声直劈向顾明道。楚铮习武以来极少使用兵刃,只凭一双拳头,那日突发奇想将青龙刀法改为短刀传给武林群豪后,楚铮发觉这套刀法练好了在乱军丛中自然所向披靡,但因为是双手握刀,一对一与人交手时便显得威猛有余灵动不足。今日出战只为立威,楚铮不愿与顾明道大开大阖打个几十回合,便准备以奇胜之。顾明道果然吓了一跳。他真还没见过超过丈三的长刀还能这般用单手使地,稍一分神青龙刀就已到了头顶,只觉一阵厉风扑面而来。顾明道到底临战经验丰富,并不慌乱双手举枪去挡。可青龙刀重有八十余斤,楚铮虽只用单手。但配上龙象伏魔功,就算武林高手也未必接得下来,刀枪甫一相接,顾明道只觉双臂一麻,心知不妙。无暇细想将银枪一斜,青龙刀沿着枪杆滑下。楚铮脸上露出丝诡笑,突然一个反手。刀刃顺着银枪下沿反削而上。顾明道没想到楚铮变招如此之快,忙往后一仰躺在了马背上,青龙刀几乎贴着他鼻尖掠过。顾明道倒吸了口凉气,却也激起了心头傲气,腰杆一挺又坐了起来,手中银枪一抖,枪影重重直向楚铮而去。当今天下,武功胜过楚铮也有好几个,但论大拙破巧的功夫楚铮不做第二人之想。毕竟前世所学的透过事物表象观其本质的理论不是白学地,譬如顾明道地这套枪法,就算幻出再多的枪影,枪杆只有那一根。当下楚铮一刀平平砍出,正好砍在顾明道持枪那手不到半尺处,漫天枪影顿时俱灭。楚铮既是单手持刀,招式的变化全在于小臂的摆动,没等顾明道反应过来,又一刀顺势而起反削他腰部。顾明道无奈只好收枪自保,没想到这一刀却是绵软无力,刀枪相接只发出叮的一声轻响,楚铮招式又变,青龙刀忽收忽伸竟当成长枪来刺,对着顾明道连戳七八刀。顾明道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泼皮无赖地打法,一时间手忙脚乱,连连格挡,偏偏这几刀看似速度并不快,但刀刀势大力沉,每挡开一刀顾明道都不得不倾尽全力,转眼间已是大汗淋漓。秦赵两军将领大都是识货之人,都已看出顾明道已是强弩之末。赵军阵中喝彩声如雷,鼓声震天。孟德起和樊兆彦虽早就听说楚铮武功极高,但顾明道既是连续数年在西秦军中比武夺魁,自然决非等闲之辈,可楚铮转眼之间便占尽上风。两人均为之震惊,相视了一眼,樊兆彦轻声道:“古人所云之万夫不挡之勇,恐怕也不过如此吧。”孟德起微微颔首,眯着眼看着远处的楚铮,若有所思。秦军阵中却是鸦雀无声,薛方仲面无表情,淡淡说道:“鸣金。”顾明道听到身后金锣声响起,一声轻喝策马后退几步,拱手道:“楚将军名不虚传,顾某自愧不如。”“顾将军过谦了,今日你我是切磋较技,算不得数的。”楚铮苦笑一声,他所说地倒并非客套之辞,顾明道在这般窘迫地情况仍能进退自如,骑术看来已到了人马合一的境界。火云驹虽说是灵兽,但自己与它的默契程度较对方差远了,比武较技顾明道是败了,但真到了沙场之上,自己想要斩杀他决非易事。顾明道回到秦军阵中,翻身下马来到薛方仲面前,单膝及地俯首道:“末将无能,有辱我大秦军威,请大帅惩处。”“顾将军无需自责。大秦军威也不会因一场无关紧要的比武落败而有损丝毫。”薛方仲微笑道,“况且为将者运筹帷幄方是首要,莽夫之勇是难成大事的。”沈从放接口道:“大帅所说甚是,明道起来吧。”沈从放心里却暗自嘀咕,话虽这么说,但一军主将如此勇猛,麾下将士也定是悍不畏死,这楚铮若也领兵,日后在战场上碰到可不能掉以轻心。“多谢大帅。末将定谨记于心。”顾明道站了起来,脸色毅然,无半分沮丧之色。薛方仲看了暗暗点头,胜不骄固然不易,败不馁更为难得。楚铮地武功如何恐怕他比孟德起等人都清楚的多,能让寇大娘也为之忌惮的人决不是顾明道所能抗衡地。顾明道这几年在军中所向披靡。无人可掠其锋,此番让他出战就是为了挫挫他的傲气,如今看来这少年已经具大将之风,可以让他独挡一面了。“从放,命儿郎们击鼓我等去会会赵国北疆诸将。”孟德起见秦军阵中二十余骑缓缓走出,虽看不清面目,但帅旗上那大大地“薛”字极为醒目。孟德起心神微感激荡,长吸了口气,带着麾下众将上前相迎。两军到了相距十余丈处停下,孟德起一勒结绳。拱手道:“大赵北疆大营统领孟德起见过薛元帅、沈大将军。”薛方仲还礼道:“孟统领之名威震北疆,今日得见实是平生幸事。”此次商谈对突厥战事是由孟德起先行提议,一番繁文缛节过后,孟德起便请西秦诸将到早已搭好地帐篷中就座,双方所带兵马则各在一里外扎营。楚铮随着众人走进帐篷。只见帐中已摆上酒菜,而且颇为丰盛,在寒冬腊月仍能整出这么多菜式着实不易,不禁暗叹这官场吃喝之风原来古已有之,后人只是继承而已。并没有发扬光大多少。正如楚铮所熟悉的那般,经过一番客气谦让之后众人才各自就座。但坐下之后气氛显得有些凝重,因赵国国君新丧。薛方仲和沈从放代表秦国北疆大军向孟德起表示哀悼之意,但他二人身后西秦诸将神色自若,毕竟死地是他国皇帝,自然与他们无关。“先皇驾崩,但请薛元帅和沈大将军放心,我大赵抵御突厥之决心不变,这亦是先皇之遗愿。”孟德起沉声道,“我大赵北疆大营愿与薛元帅和沈大将军齐心协力,誓诛突厥于塞外。以慰先皇在天之灵。”“我秦赵两国大军在北疆驻扎已有近两百年,这两百年来蛮族未曾踏过北疆半步。”薛方仲说道,“十六年前薛某与贵国郭怀郭大人亦是在此地,商议制定了对胡蛮最终一战,当时孟统领亦在场”孟德起听到此,不由向樊兆彦看了一眼。樊兆彦淡淡一笑,对孟德起轻轻摇了摇头,十六年前秦赵在此联盟其实自己也参与了,不过当时孟德起已崭露头角,而自己还只是一偏将,站在众人当中毫不起眼,薛方仲也许是一时疏忽吧,或许当年就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。不过樊兆彦对此并无不平之意,就算曾经有过也早在十年便已给磨光了。当年薛方仲和郭怀都尚未过而立之年,比自己还小了几岁,却已是统率数十万大军的主将了,言谈举止中偶尔流露出还几分年少气盛的意味,自己看他们两人怎么也不顺眼。但对胡蛮一战完结后,樊兆彦将整场战事琢磨了近十遍,最终不得不承认,无论自己多么谨慎小心,在沙场上遇到这两人,胜算决不会超过两成,其中一成恐怕还要靠老天帮忙。这两人对战争的敏锐是与生俱来的,可以在成千上万封战报中把握到最细微之处果断出击,当年对阵胡蛮秦赵两国大军齐头并进,郭怀能揽下斩杀胡蛮大单于之功还是运气的成份多一些,胡蛮兵分二路逃窜而他正好赶上大单于那路罢了。随着岁月的流逝,樊兆彦想与这二人争锋的心思愈发淡了,然而作为一个百战之将,他最渴望地是见到这两位绝代名将之间真正地对决。但樊兆彦也知道,真有那么一战的话,定将决定着秦赵两国乃至整个天下的命运,因此若无一定的把握,秦赵两国谁都不愿轻易挑起事端。本来三年前这二人或许有机会一战地,没想到楚名棠在南线如彗星般崛起,大破齐国十万水师,不但令西秦知难而退,而且他也成为了楚家两百多年第一位出身旁系宗主,掌控了朝中大权。只是再这么拖延下去,这两人都和自己一样老了。樊兆彦暗叹一声,薛方仲已如宝剑封匣,说起话来都已是四平八稳了,再不复当年的锐气;郭怀则更不用说了,在上京城十余年,夹杂上世家与皇权之争中,背都已经有些驼了。一阵喧嚷声响起,樊兆彦微微一怔,只见孟德起已起身向薛方仲敬酒了,赶紧也端酒站了起来,心中不由苦笑,自己真是老了,这种时候居然也会分神。赵秦两国北疆大军自从大败胡蛮之后,这些年来虽大战未起,但摩擦不断,两国将领虽大都未曾谋面,但彼此大名已是久闻了。此时相互敬酒,惺惺相惜者有之,眼中火花四溅者也有不少,更有甚者语中带刺冷嘲热讽,幸好孟德起早已吩咐席间只备少量酒水,诸将亦都还记得今日到此是所为何事,彼此还算克制。楚铮到北疆还没几天,与西秦诸将无冤无仇,秦国也只有薛方仲等少数几人知道他的身份,原本应是最默默无闻的一个。但经过方才那一战,西秦诸将无人敢对他有小觑之心,客套之余免不了又出言试探一番。楚铮满面笑容,从容应对着,忽瞥见顾明道也端酒向自己走来,不由冷哼一声,这人过来说不定又要提及苏巧彤,心中暗想道与其和你周旋,还不如快刀斩乱麻,直接去面对薛方仲。楚铮既是决心已下,便走到首席前长揖到地,朗声说道:“晚辈楚铮,参见薛元帅”薛方仲与孟德起相谈正欢,闻言微微一震,放下手中酒盏,回过首来缓缓说道:“楚──将──军”“晚辈正是。”薛方仲真没想到这少年会主动找上自己,盯着他看了半响,道:“楚将军为何行此大礼”楚铮恭声说道:“薛元帅乃当世名将,为我中原百姓免受胡蛮荼毒立下不世功勋。家父对元帅亦是仰慕已久,晚辈临行前他老人家反复交待,见到元帅定要执晚辈之礼。”薛方仲语调有些奇异:“此言当真楚太尉说的恐怕不见得吧。”孟德起和樊兆彦心中不快,他二人虽与楚名棠并无交情,但薛方仲对本朝太尉这般质疑实是有些失礼了。樊兆彦冷冷说道:“薛帅大名我大赵百姓无人不知,太尉大人自然亦是推崇备至。”薛方仲也觉得自己失言,淡淡说道:“楚将军请起,令尊胸襟气度远非薛某能及,识才用人之道更让世人叹为观止,他日若有机会相见,薛某定要请教一番。”沈从放在一旁强忍住笑意,楚铮这一礼多半是替苏巧彤所施,但大帅不得不受,真是有趣极了。楚铮从怀中取出一锦盒,道:“我朝兵部尚书郭大人有一物托晚辈转交薛元帅。”薛方仲微微一笑,这少年是想引开话题了。不过他也不想再在此事上纠缠下去,就算说出真相又如何,无凭无据又有谁信这楚铮胆气口才看来均是上佳,最多引出一番口舌之争罢了。薛方仲这次给楚铮下贴,就是想看看他是怎样一人,居然能让苏巧彤心甘情愿地留在赵国,如今看来此子果然不凡,但薛方仲觉得仅凭这些还远不足以让苏巧彤为之折服,看来其中另有内情,只好日后慢慢命人打探了。薛方仲接过那锦盒,打开一看,轻咦了一声。孟德起在一旁看得分明,只见盒内放着一支雀翎,遍体朱红,只是两侧略有残缺,不禁讶然道:“这不是当年胡蛮大单于帽上的雕翎吗,这可是郭大人最珍爱之物啊。”薛方仲取出那支雕翎,把玩良久,轻叹道:“此生若不能再与郭怀兄联手御敌,实是生平最大憾事。”薛方仲站起身来,道:“孟统领,薛某在偏帐相候。今日这酒就暂且留下,待到庆功时再一醉方休。”